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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元二十一年,大明宫笼罩在一片薄雾的晨曦中。

李隆基与宰相张九龄席地而坐,天子的神色颇有些踌躇:“爱卿,朕今日不问苍生,却要问一件鬼神之事。”

张九龄凤仪甚美,是学识渊博的诗人宰相。

“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中一只皮毛鲜红的老鼠能说人话。那老鼠自称‘麒獁’,还说自己善于偷东西,能偷走人的时间。”

天子的目光随即投向身边的铜镜,镜中白发染霜半枯槁,仿佛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情地攫取时间,而衰老就像一阵风,悄无声息而又迅速地逼近。

“朕觉得最近时间过得太快,快得不同寻常….世间真有能偷走时间的老鼠吗?”

“臣闻所未闻。”张九龄神色微微诧异。

淡金色的晨光落在辅臣的眼角,那里已有岁月无声的雕刻,内敛着温雅醇厚的风华。

“而且臣觉得”张九龄沉吟片刻,“比起被偷走的时间……那些被时间偷走的东西,才更令人惋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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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硕的名字来自《诗经.硕人》中的“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。人如其名,她是个妙龄少女。

这位妙龄少女却算不得淑女,因为她还是位君子,梁上君子。

小女贼爱穿红衣夜行,大多数时候挥金如土,少数时候接活儿。半个时辰前,她在聚珍阁点了一碗八宝饭,坐在屋檐上吃完,甜得心情都温柔起来。此刻,她趁黑摸到了荆州长史家,不禁连连摇头叹气。堂堂长史大人的府邸,居然连半个守卫也没有?家徒四壁破破烂烂也就算了,古玩字画也没半幅,不能怪见多识广的小女贼嫌弃。

好在她想偷的也不是金银珠宝,只要有那样东西就够了。齐硕刚准备行动,突然听到梁下有声音,她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。

就是这一一眼,竟是目睹了一场谋杀案。

“你们不能杀我,咳咳….”沙哑的声音,听起来是长史大人。“快把东西交出来,就饶你一命!”很应景的入室打劫台词。
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…么东西….”眉目清俊的长史大人看上去病得不轻,刀都架在脖子上了,还舍不得身外之物。

“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!”只听手起刀落的声音,长史闷哼一声,踉跄几步,衣袖扫到了桌案,烛光被带得剧烈晃动。

从齐硕的角度,可以清楚地看到长史胸前殷红的鲜血汨汨流出,随即颓然倒地,双目微睁,死不瞑目。

杀人者利落收刀,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
梁上的齐硕在黑暗中骤然屏住呼吸,直到一切归于寂静。许久,她一摸自己的后背,全是冷汗。

天刚蒙蒙亮,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门,齐硕溜到一座屋檐下,敲了三下门。

门开了,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,他迅速把少女放进来,随即熟练地关上门,锁好木栓

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

“失手了。”齐硕的心情明显不好,不仅没偷成东西,还目睹了一场倒霉的凶杀案,把吃过的八宝饭全都吐出来了,这种事她会说吗?

“怎么会失手的?”年轻人似乎有点不甘心。

“运气不好。”齐硕不耐烦地说,“给下一个单子吧。”

年轻人倒不再追问,递给她一样东西:“这是上次的酬劳”

那是一块夔龙纹玉璜,玉色深沉,价值连城。

“谢了。”珍贵的古玉被齐硕随便往口袋里一扔,她转头对年轻人说,“对了,别把我昨天去过长史府的事说出去。”

“你放心。”年轻男人的穿着倒是很有书卷气,右眼下有一颗朱砂泪痣,让原本平凡无奇的面孔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。但若不细看那颗痣,便只会觉得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圆润的算盘珠子,商人气质显露无遗,市侩而可亲。

齐硕只知道他姓杜,是岭南来的采玉人,也是最近几年炙手可热的杜氏玉器铺的掌柜。

杜氏玉器铺店面虽然不起眼,但生意一直很好。他家的玉与别处不同,每个人都只能在他的店里买一块玉,第二次来买的,无论价钱开得多诱人,都被委婉谢绝。而且,不管多久前来店里买过玉的人,杜掌柜都记得,绝不会卖重复。

当初齐硕来店里偷玉,被他抓住,本来以为要被剁手指的——毕竟偷的东西多了,总有不走运的一天。但杜掌柜不知道是看她一个稚龄的美貌少女没下去手,还是见她身法轻捷、聪明伶俐还有利用价值,就留了她在身边。这几年来,齐硕白天在店里做点清闲的杂事,晚上就去替杜掌柜偷东西。

杜掌柜要偷的人家非富即贵,但目标却不是值钱的金银珠宝,而是些纸片书信。

齐硕不识字,于是她不去打听,也懒得打听自己偷的是些什么东西,以及,杜掌柜除了开玉器铺子暗中还做些什么生意。

当初杜掌柜对她手下留情,这几年来也待她不薄。况且,有个住处比流浪街头好,风雨交加的夜晚不想出门的时候用被子蒙着头,她能假装自己有了个家。

齐硕偷过很多东西,但最喜欢偷的,还是玉。

坚硬的翡翠、温润的蓝田、鲜红的玛瑙、洁白的昆仑玉……以前没人雇用她的时候,她偷的最多的就是各色美玉。“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”,身上佩玉的男人们大多出身不坏,他们对一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没有戒心,其中也不乏清俊优雅的,于是她演一场好戏先偷他们的心,再偷他们的玉。

自从被杜掌柜雇用,她就再没了偷玉和调戏美男的机会。

杜掌柜的店里美玉应有尽有,只要她完成任务,再好的玉,也不过是探囊取物。

上次她要了一块半尺高的白玉飞天,上上次她要了一只殷商紫玉鳖,这次要的战国夔龙纹玉璜,杜掌柜都双手奉上,毫不为难。

这天玉器铺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,不过,直到傍晚,才有客人带来了昨晚命案的消息。

“听说长史大人昨夜被杀了!”

“啊,怎么回事?”

“我听在府衙里的哥们儿说的,好像是入室抢劫,谋财害命。”

“唔……”

长史名义上是刺史的左右手,可惜是个有名无权的闲职。听说这一任的张长史曾经还是朝廷的中书令,因为直言进谏冒犯了龙颜,才被贬官到荆州的,但因为他格外低调,城里的百姓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,也就更加可有可无。

杜掌柜听到消息时正在悠闲地打着算盘,齐硕忍不住看他的神情,本来以为他有话要问自己,结果杜掌柜头也不抬地说:“把账簿拿给我。”

前几天杜掌柜支了一大笔银子给荆州城最好的殓妆师,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死人的脸感兴趣起来。那笔账记下的时候,齐硕正好在场,如今想起来仍然有点起鸡皮疙瘩。

这时正是傍晚时分,几绺无赖的夕阳还缠着远山,半枚朦胧淡月矜持地从天边升起。

齐硕将账簿递给杜掌柜时,听到一阵脚步声,有客人来了。

一个年轻的异乡人嘴里叼着根稻草,大步走进店里来,与荆州本地人的装束稍有不同。他的衣襟随意地打成结,落在他身上的晚霞格外潇洒不羁,金黄酥脆。他也不看玉器,倒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杜掌柜:“清昼!”

杜掌柜抬起头来,眼睛一亮,站起来快步迎向客人,两个男人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拥抱在一起。

“我说算着脚程,你今天就该到了!”杜掌柜神色与平时有些不同,“路可好?”

“好得很,特别是进了荆州城,我只要问起‘杜氏玉器铺’,哪里都有人给我指路。”对方认真地摸着下巴,“想当年你流着鼻涕玩泥巴时,自己拿黏土烧陶罐,烧出的陶罐连狗都嫌,还委委屈屈地撒了泡尿在里面……唉唉,如今你竟然能卖玉了。”

杜掌柜神色复杂:“你是在夸我呢,还是在损我呢?”

“你千万别想多了!”对方连忙解释,“我当然是在损你!”

向来矜持、喜怒不形于色的掌柜似乎在调整自已的情绪,和气地说:“我给你准备了一块玉。”

“要钱吗?”

“不贵。”

“难道不是免费吗?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!我千里迢迢来找你,就剩下这几个铜板了!”对方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,高高抛向空中,那被抛出去的铜板明明散向不同的方向,也没见他脚步移动,就一个不少地接住了。

那人用指尖转着铜板:“再要拿钱买玉,我只能去卖身了。听说荆州城的美男子多,我这样的姿色卖不卖得出去还是个问题…..”

杜掌柜用力拉着他的手往内堂走,强行打断他耍嘴皮子,一边吩咐身边的伙计照应生意,一边对齐硕说:“你过来。”

齐硕满头黑线地跟着他们,她也是直到今日,才知道杜掌柜的名字叫杜清昼。杜掌柜叫旁边的年轻人“小裴”,却让她叫对方“将军”,说是别人大多这么称呼那个人。

齐硕行走江湖,消息还算灵通,却只听说过天下有一位大名鼎鼎姓裴的将军,可是,总不可能真的是那位吧?那样的大人物,怎么会来荆州城这个小地方?又怎么会满口胡说八道,与一个卖玉的商人称兄道弟?但从刚才他接铜钱的身手来看,“轻功绝世”四个字他是当得起的。

一定,只是凑巧同姓吧。

在她满心纠结时,几人已经走到了内室。

内堂里除了休息的几间房,还有一间小室,是杜掌柜的书房。以前从没有外人进来过,齐硕也只来过一两次。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,月下山川静谧如诗,落款处题着几行字。

杜掌柜将画卷起,只听一声轰然低响,墙面竟然随之慢慢挪开。这间书房里有暗室!

齐硕-愣,杜掌柜已经拉着将军的手钻了进去,后者大声抗议:“不是吧!茶没喝上一口,饭没吃上一顿,买块玉还要故弄玄虚,你的玉能吃吗?不能吃就算了……”

“嘘,”杜掌柜轻轻打断他的话,“玉有灵性,不可唐突。世间美玉,吸收了千百年日月霜露,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看就看。惊了美玉的精魄,只怕有祸患临头。我给你的这尊玉,更是羊脂白玉中的极品。连我见它,也要虔诚地熏三炷香才敢碰触。”

几人走过一段暗道,终于到了稍微宽阔的地方。眼前骤然传来朦胧的微光,不仅是齐硕,连将军也停住了脚步。

那是一尊惟妙惟肖的玉人,竟与真人一般大小,也与真人一般形态!

齐硕看得呆住,只觉得那玉像无处不美,却又像有哪里不对,她一时间说不上来。

杜掌柜果然取过三炷香,朝玉人虔诚供奉。

将军惊叹地上下打量与人同高的美玉,随即回头:‘五个铜板,成交!”

“那可不行。”

“六个,不能再加了!”

“我说过,我的玉,不贵。”杜掌柜和颜悦色地说,“只要你一条命就可以了。”

他话音刚落,一道暗箭从墙内射出,正中将军胸膛!鲜血飞溅时,只听石壁轰然巨响,一座铁笼子从天而降,把将军牢牢锁在其中!

“你的武功太好,我不得不费些周折,见笑了。”杜掌柜心平气和地说。

鲜血从将军身上、头上流出,他被困在笼子里,半晌才勉强动弹了一下:“果然….特别的见面礼…..”

“你在信中说,路过楚地,要和我一起去看老师。现在,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能去了。”杜掌柜摇头,眼神还是亲切的,“就在你来的前一刻,我听到消息,老师昨夜在自己府中被人刺杀了。”

一口血从将军口中吐出来,他的脸色到这时才惨然剧变。

齐硕早已被眼前的变故惊骇得无法动弹,此刻更是茫范然….长史张大人,那个俊雅如江南暮春的中年人,是他们的老师?

“荆州长史张九龄,在被贬官之前是朝廷的中书令。”杜掌柜仿佛看得懂她的疑问,耐心地告诉她,“他是我朝唯一出身岭南的宰相,也是我和小裴的授业恩师。我们家乡在岭南,那是达官贵人口中的‘蛮夷之地’,可是老师一改岭南之风气,他谦谦君子,正直有节,被世人赞为‘曲江风度’。”

“老师在朝为官的时候是出名的美男子,那时的士大夫骑马时都要把笏板插在腰带上,老师身体弱,无奈之下常派人在旁边拿着笏板,后来,朝廷为此专门设立了笏囊。”

“即使在他罢相之后,面对一堆推荐官员的奏折,皇上也时常问:‘你们推荐的人,风度比得上张九龄吗?’而百官常面面相觑,竟无人能答。”

杜掌柜说起自己的老师时,仰慕崇敬之情溢于言表,眼底的热切也毫不虚伪,就像他见到将军时的热情一样。

那种黑暗,亲切得理所当然。

他书房里那幅月下山川图,取的就是张九龄《望月怀远》的意境,落款的两行小字,便是其中的名句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。只是齐硕不识字,所以不知道罢了。

“天涯共此时。”将军笑了几声,“很好。”然后又吐出一口血,头朝旁一侧,再没有了声息。

“替我看好他。”杜掌柜吩咐齐硕,“你的下一单任务,来了。”

铁笼子不大,栅栏之间的缝隙刚好够一条手臂伸进去,齐硕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到铁笼子边沿。

她正在想这人还有没有得救,对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:“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生辰八字如何?”

齐硕默不作声,心中颇感无聊,有人在这种时候还风流忘形的?难道他真的是那位传说中的将军?

只听对方接着说:“哎哎,我一直都想做个媒人,所以看见女孩就想问生辰八字…..”

他说得十分认真,齐硕也回答得十分认真:“哦,男人做媒,公鸡下蛋,天经地义。”

“天路地义的,末必能一直天经地义下去,离经叛道却又偏偏发生的事情,太多了。”说到这里,将军神色一变,剧烈咳嗽了几声,顿时又吐出大口血来,他用力喘息着,把嘴角的血迹抹去。

四周昏暗,那尊玉的微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那种神情令齐硕也有点不忍。“我叫齐硕。”她想反正你也快死了,告诉你也没关系。

“你的名字一定是来自《诗经》。(诗经)里有篇….”

齐硕听杜掌柜说过《诗经》里的《硕人): “手如柔黄,肤如凝脂,领如蜡蛴,步如瓠犀……”这些她不太懂,但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她却大致知道是形容女孩美丽大方的。

将军继续说:“《诗经》里有一篇《硕鼠》,‘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’,意思是大老鼠啊,您老人家别偷吃我的粮食,就是那个硕吧?”

齐硕强忍住甩他一巴掌的冲动: “不!是!”

“你是小偷,而且是惯偷,我看你手上长茧子的地方就知道了。”将军眯着眼睛,半死不活地说。

少女后背一僵。

“想问我怎么知道?”将军突然微笑,“因为我也做过小偷啊。”齐硕瞪着他,一时忘了发怒。

“我小时候家里很穷,肚子太饿了就只能去偷。而且偷这种东西,也会上瘾的。那时,我八岁。”将军看着自己的双手,“如果不是遇到老师,我现在也许仍然在偷呢。”

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,只见那个男人转过头来,眼底也有些血腥的味道:“我五年没有见过老师了,谁知道…这次只差一点,就能见面了。”

齐硕默然,长史死不瞑目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,只是这一次更加触目惊心。

“唉,每次不听老师的话,似乎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啊。”将军满不在乎地说,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,把原本英俊的面孔糊得乱七八糟,“老师让我做京官,我偏偏要去边疆;老师让我从文,我偏要习武;老师写信让我不要来荆州,我偏偏来了…..”

“你是陇右的探花郎将军?”齐硕终于问。

陇右征远大将军裴云裂,文进士出身,十五岁高中探花却吃喝玩乐,风流成名。他不在长安做官,一身白衣前往陇右挂帅,麾下部队悍勇,令吐蕃人闻风丧胆。听说西南地区有襁褓中的小孩儿夜哭的,爹娘会在大门口挂裴将军的画像,鬼神见愁。

“你既然知道我是那个不靠谱的探花郎一”将军似笑非笑,"那你想必也知道另一件事:当年同榜的状元与我师出同门,他的名字,叫作杜清昼。”

齐硕一愣。

虽然齐硕知道杜掌柜不简单,但她也绝对没想到,他曾有这样光华照人的过去。

就在她怔怔出神时,眼前猛然天地倒置!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在地,她的右臂连同半个肩膀都被拉进了笼中,颈上则一阵剧痛一——一块破裂的翡翠抵在她的脖颈上,血珠顿时沁出。

翡翠是玉石中最为坚硬的,破裂的翡翠刃口胜于刀剑。

这块翡翠齐硕很熟悉,是铺子里的东西,对方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?齐硕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,只有那个时候!他把铜钱往空中抛去,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铜钱上,而当他轻松收手,掌心握住的除了自己的铜钱,还有这块翡翠。

直到这时,齐硕才真正相信,他偷过东西。

将军的眼里精光骤现,明亮得惊人,哪里还有半分重伤的虚弱?他把另一半破裂的翡翠从胸前摸出来,碧色流动的玉石上沾染了丝丝血迹:“那一箭的力量真是霸道,如果不是这块翡翠,我不死也要掉半条命了。”

他的确受了伤,但远远不如她想象得严重。他的确几次吐血,但那也许只是因为…伤心……

“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?”齐硕动弹不得,吃力地问。

“老师给我的信里,已经提醒过我了。”将军笑了笑,满脸的血迹使这个笑容并不好看,“但我还是一想自己亲眼看到。我们自幼就是玩伴,又一起拜师,一起科举,一起….那些时光,并不是假的。”齐硕脖颈上一凉,更多的血珠沁了出来。

“现在我说,你做。”将军的语调不高,却有种统帅三军、伏尸百万的人才有的压迫感,“把机关踢开。”

随着低沉的机关启动声,铁笼子缓缓升起,将军顺手点住齐硕的穴道,纵身翻滚而出!逃出笼子之后,密室还有一道门。将军摸遍了墙壁,却没有找到机关所在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玉像上——

他在玉像上仔细寻找机关,突然,手一顿,表情变得难以形容:“这尊玉是温的,有皮肤的温度。”

齐硕心头-跳: “暖玉触手生温,没什么奇怪的。”

“玉能有心跳吗?”将军声音低沉,解开了她的穴道,示意她过来。齐硕把手放在玉像的心口,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来!

真的有心跳!

玉有活的吗?或….这根本就不是玉人,而是真人,被囚禁在玉衣里!

“白玉京!”齐硕脱口而出。

古人相信玉衣能使死者肉身不朽,汉代皇族穿金缕玉衣下葬,但有一种玉衣却不是给死者的,而是给生者穿的,即为“白玉京”。

齐硕在玉器店待久了,也听老师傅们说过些奇闻异事,说魏晋时有一名士为了青春不老,给自己打造了一件白玉京,每日入睡时便钻进玉衣之中。

天上白玉京,十二楼五城。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

将军显然也听说过一些野史:“白玉京既然可以穿上,就可以脱下来吧?”他贴在玉像的心口听了一会儿,“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,但里面的心跳很弱。”

玉衣打造得天衣无缝,浑然完美,让人无从下手。

“水。”红衣少女突然说,“玉的缝隙,只有水能渗透!”

只是,暗室之内,哪里来的水呢?

“让我来。”将军把手臂搁到玉像的心口处,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去,丝丝染在羊脂白玉上,美得惊心动魄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玉衣裂成十二片,声如五弦齐断!同时,暗室的门轰然声,打开了。

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从玉像的脸庞上滑落在地,摔得粉碎。玉衣里真的有人一一

将军把那失去依傍倒下来的人拦腰接住,突然脸色大变,失声喊道:“老师!”

少女博然回头,只见被囚禁在玉中的男子一身青衫,两鬓霜华。轮廊矜高,肌肤如月下聚雪,让人有片刻恍惚。假如世上真有“玉人”,就是这个样子的吧?

这张脸令齐硕莫名觉得熟悉……昨晚在长史府被杀的男人,和眼前人有些许相似!只是气质相差之远,如同赝品与真品之别。

刚从暗道出来,齐硕的眼睛一时有些无法适应明亮的阳光,就像她无法接受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样。

昨晚的命案现场,她在荆州长史府中亲眼看见被杀的…根本不是张九龄,只是一个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而已!真正的张九龄,早已被杜掌柜囚禁在暗室里。

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

变故陡生,疑团重重,齐硕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设法通知杜掌柜,只听几声低咳,昏迷中的张九龄醒转过来。美男子的视线有点茫然地环顾四周,最后落在将军身上,只是一怔,随即微笑:“又长高了。”

“老师。”将军的样子竟有点手足无措。

“长了个子,却没有长记性。”张九龄的声音明明虚弱得很,却清晰有力,“你不听我的,还是来了荆州。”

秋日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,照得书房异常温暖。平时油腔滑调的将军,听到这话竟然不敢对答。

“罢了。”张九龄的声音温和,并无责备,“无论怎样,你都想走自己的路;无论怎样,你都想来见我和清昼一面吧?”

将军蓦然抬起头来。

这一刻,他不再是身经百战的将领,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饿极了躲在屋梁上的八岁孩童,被长者温暖的双臂抱下来,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双筷子。

张九龄按了按眉心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
“八月初五。”

“原来我已经昏睡……”张九龄又低咳了几声,“初二清昼突然来见我,说要送我一份大礼,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觉。这几日,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

将军将自己到荆州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,包括长史府中的谋杀。

张九岭安静地听着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他眼底的神色,齐硕的心也一沉。

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荆州城里一发生了什么?”将军问。

“不仅是荆州城,只怕如今楚地千里…”张九龄苦笑,“很多人都想找我要一件东西。”

张九龄为官清正,原本很难有什么贵重的身外之物。

“两年前,皇上梦到一只皮毛鲜红的老鼠能说人话。那老鼠自称名字叫作‘麒獁’,还说自己善于偷东西,能偷走人的时间。皇上为此闷闷不乐,终日忧虑。后来李林甫请了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入宫,道士说世间的确有“麒獁’这种妖物,而且,麒獁不仅能偷时间,还能把时间还给被偷的人,让对方重回青春与活力。”

“圣人不语怪力乱神,我认为道士只是欺世盗名之辈,坚决反对寻找麒獁,几次与皇上意见相左,惹得龙颜大怒。”

“后来那个道士又进谗言,说我之所以极力反对,是因为,麒獁就在我手中。”

张九龄是出名的美男子,又仿佛格外得到时光的眷顾,哪怕是繁重的朝务压身,两鬓染上霜华,他的身姿仍然笔直,眼神温和,常带微笑,看上去的确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。曾有一次琼林宴,一位冒失的新科进士远远看见宰相大人侧影,竟将他误认成了一同及第的同学,一时传为笑谈。

“连皇上也听信了几分,我因为这凭空捏造的欺君之罪,渐渐失去了皇上的信任。”

“后来我冒犯龙颜被贬官,谣言不知为何又从宫廷传到了江湖,说我饲养了麒獁,于是,隔三岔五便有江洋大盗来我府中光顾。”

抓住盗走时间的小妖,逼它交还偷走的时光,就能重返青…这样的梦,世间不只帝王会做呢。

难怪世人趋之若鹜。

这,就是那天齐硕在长史府遇见强盗的原因了。

“所谓不老,只是无稽之谈,我最近明显感觉体力不支,真是老了。”张九龄无奈地说,“而且,我常常不知不觉就会……想起年轻时的自己,想起旧人和往事。如今,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。”

他微笑着调转视线看向窗外,神色分明是温暖的,齐硕却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“好,等荆州的事情一了结,我带着老师一同回故乡。”将军露出大大的笑容,“那时候,大庾岭的梅花恰好盛开,漫山遍野的白梅,比雪景还要壮美。”

张九龄笑着点头。

然后,他示意将军低下头来,在他的耳边说了句话。

将军的脸色变得郑重,半响才低声应道:“是!”

几缕凉风缠绵在荆州古城的星夜,齐硕悄悄跟着张九龄和将军,看着师生二人上了简陋的马车,驱车赶到一处偏僻的农庄。

简朴的木门一开,欢声笑语顿时传来,孩童们的大叫大喊声比天空中的繁星还要热闹。

“张叔叔!”

“张叔叔,你怎么三天都不来看我们?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?”“我要桂花糖!”

红衣少女躲在屋梁上,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——下面实在太乱,耳朵被吵得发疼,孩童们像熬好的香甜黏腻的糖汁一样扑到张九龄身上,把他围得动弹不得。不知道是哪个懂事一点的孩子对其他孩子大叫:“别挤别挤,快让张叔叔坐下休息!”

“不要紧。”张九龄的眼睛温暖如水,指了指身后,“看,我给你们带了个哥哥来。”

孩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后看,这才注意到跟着来的人。

“哥哥,你和人打架了。”一个孩童皱着鼻子鄙视地上下打量将军,“是不乖的坏孩子。”

将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,嘴角抽搐了几下,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。

“你们把东西收拾好,跟着哥哥坐马车,到城外的新家去。”张九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后面的话,“短时间内,就不要回来了。”

孩童们又惊奇又兴奋。

“什么新家?”“张叔叔也一起去!”

“我着不同去,但我会去看你们的。”张九龄不知是在对孩子们说,还是在对将军说,“放心。”

孩童们对张九龄十分信任依赖,听他这么一说,立刻热火朝天地开始收拾东西,纸鸳、陶罐、蝈蝈笼子、卷了角的《三字经》、涂满乱七八糟墨迹的小画册….

趁着孩童们收拾的空隙,将军见张九龄脸色不太好,便把他扶到旁边坐下:“老师,这些孩子都是你在荆州上任之后收留的?"

张九龄点头:“荆州几年旱灾,虽然有赈济和减免赋税,但还是有许多人饿死,不少孤儿流离失所。我在街头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争抢一碗马尿,凄惨令人心酸。但官府收容孤儿在荆州没有先例,于是我就自己把他们收留下来,买下这间农庄来安置,供他们衣食,教他们读书写字。”

齐硕在屋梁上长长叹了口气,原来,张九龄大人没有偷偷养老鼠,却养了几十个孩子,难怪他自己的府宅寒酸破陋….

很快,一切已准备停当。

张九龄握着将军的手又嘱咐了几句,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上了马车。抱着包袱的孩子们小脸上满是期待,七嘴八舌打闹不停。

就在将军纵身上马时,张九龄突然喊了他的小名:“昀儿。”

将军在马车上回过头,张九龄的身形在星空下显得有些单薄,却温暖如灯,淡色的嘴唇动了动,最终却只说:“路上当心”

“放心吧,老师!”将军扬马鞭,“我把这些小家伙送到了就回来,往返只需要三个时辰!"”

马车绝尘而去,碾碎一地星光。

风露中宵,张九岭静静伫立者,目送马车渐渐远去。大唐宰相的神色太过平静,使得悲怆更为醒目。

许久,他身后传来一-阵脚步声。

“这就是你的选择?”来的人是杜掌柜,星空下他的身影难以描画,宛若半身修罗,半身佛陀,“这么多年,你点也没有变。”

“你却变了。”张九岭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令人心碎。

杜清昼脸色一僵,随即无声大笑:“何止是变了? 自从我唯一的亲人死后,曾经的杜清昼,就死去了!”

张九龄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悲伤的裂痕,他缓缓闭上眼睛,像是要阻止什么流出:“这是我的错,没能阻止悲剧发生。只是,别再用更多的遗憾,来弥补曾经的遗憾。”

开元二十四年,安禄山讨伐契丹失利,依军法应处死,但安禄山深得圣宠,许多官员都替他求情,只有中书令张九龄和监察御史杜清昼力排众议,请求治安禄山死罪。杜清昼上书称“大唐律法,不可不尊;国之硕鼠,不可不除”,皇上将他们的奏折放到一边,保下了安禄山。

不久之后,张九龄被贬官,杜清昼被构陷入狱,而杜姐姐被安禄山的部下抓走,不堪受辱,触柱而亡。

“老师曾说邪不胜正。但,你错了。”杜清昼说得云淡风轻,但空气中仿佛有根弦,无声断了。

四周沉默得死寂。

突然,一支羽箭自黑暗中射来,正中张九龄胸膛,他像融雪般缓缓倒下。

杜清昼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,想要扶他,可迟了一瞬间,便只抓到黑暗的虚空。

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,齐硕实在不愿意再想起。

天快亮的时候,将军驾着马车赶回来了。

也许他是在半路上发现了什么不对——他原本就是很难被骗到的聪明人,或许,只是因为张九龄的话语太过温暖可靠,于是当时他没有细想其中的蹊跷吧。

他扑到尸体上时的表情,齐硕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
那时她躲在暗处,看着将军的神情和痉挛般颤抖的背影,不知为何就想起他在张九龄面前手足无措、规规矩矩地摆放手脚的样子。

张九龄的手里不知道紧握着什么,至死也没有放开。

她远远地看着将军掰开逝者的手,里面是一朵已经干枯的花,花瓣染了血,别有一种惊心艳色。

那是岭南梅关古道的七角梅,颜色枯且脆,像是存放了多年仍然有残香的记忆。

那是关于故乡的记忆。

那是一趟水远不能实现的归家的旅程。

“我只想回故乡看一看。”她想起张九龄说这话时微笑看着窗外的样子,那种温暖比地望更能击溃人心。于是,齐硕在这一刻崩溃地捂住嘴,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了出来。

与她的泪水同时爆发的,是孩童们毫无顾忌的痛哭,所有的孩子都在星空下大哭了起来。

一个孩子将大把的桂花糖拿出来,狠狠地扔到地上:“我不要桂花糖了!我要张叔叔——叔叔你快醒来啊,我用全部的桂花糖换,这还不行吗?”

不行。

齐硕想告诉他们,无论拿多少东西,都无法阻止那支离弦的箭。要取张九龄性命的,并不是几个小贼。

那晚,几名盗贼杀人之后什么都没拿就无声撤退,齐硕从那一刻就知道,他们根本不是为抢劫而来。好奇心让她尾随那群“盗贼”,最后竟然来到荆州刺史大人府中——刺史大人是一州父母官,也是如今张九龄的上司。他听到几个杀手的禀报,脸上的神色似乎松了下来,随后屏退他们,突然朝内室跪了下去。

礼行得盛大庄严,而里面的人泰然受之。

月光下,齐硕看到了一张苍老威严的面孔,眼底的浑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扫荡四海、沾满血光,却被无情锈蚀的铁剑。

他的衣袖里露出明黄色滚边。

是皇上微服到荆州,亲手处决了他曾经钟爱的臣子。

一代名相,没有死在政敌的手上,却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王手上。有些猜忌,要用死亡来证明。烛光烧到了帝王指间,赐死的密旨瞬间化为灰烬,火焰将那比夜色与人心更暗的墨迹吞没在一片金黄橙红…..

天子的眼底,比烛光更动荡。

齐硕于是明白,杜掌柜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了然于胸。四海之大,再无张九龄的容身之所,只有那件玉衣能天衣无缝地藏匿他的行踪;只有不高明的殓妆师,可以让替身的尸体瞒过大多数人的眼睛。

当初,杜掌柜把将军关进暗室,送那尊玉像给将军,原本是想让他带着老师逃走的吧?

而张九龄最后的选择,让齐硕潸然泪下。

活得太过通透,终究不能长久。

正如世间无瑕的美玉,都难以长久留存;能保全自己的,大多是些石砾瓦片。

那时,杜清昼告诉张九龄:“前不久皇宫翻修集贤院时,有工匠挖出了一块石头,上面刻着‘祸起曲江,乱及九州’,皇上下令打死了工匠,从那个时候,皇上开始频繁过问荆州的情形。”

张九龄是韶州曲江人,“祸起曲江,乱及九州”八个字,直指他谋反!帝王的疑心一旦燃起,就再也不会熄灭。

“无论皇上怎样看待我,我待皇上始终如一。”张九龄身形不动。“就为了你所谓的坚持,当初你宁可被贬黜到荆州。”杜清昼的眼里闪烁着奇怪的光,“你的政敌抓住了你所有的弱点,他们消磨你的意志,剥夺你的尊严,禁锢你的理想,粉碎你的希望!最后你只能与孤独为伍,没有荣耀,没有自由,甚至如今连生命也要失去。你还是不愿妥协?”

张九龄温和回答:“只有我才能令自己消沉。如果我说‘不’,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尊严,禁锢我的理想,粉碎我的希望。”

他的神色里有种傲然,从容迎接即将到来的,他再也无法看见的黎明。

看到他的身体缓缓倒下时,齐硕突然想,君子之心,坦荡如月,其实,皇上对张九龄的杀心里,多少是有一点嫉妒在里面吧。

后来,齐硕又去了一次长史府,把杜掌柜想要的东西偷了出来。那不是什么机密书信,只是一只陶罐,外表丑陋得可笑,形状甚至都歪歪扭扭的。

“为什么让我去偷这只陶罐?”齐硕破天荒地,第一次问杜掌柜偷东西的缘由。

“这是我小时候做的第一只陶罐。”杜掌柜把玩着手中旧物,“当时每个人都笑我,我恼怒地把它丢在地上,老师却将它捡了起来,他说,最初的热忱,总是最为珍贵的。

“连我自己都丢弃的东西,老师却直带在身他,真是个固执的人啊。”杜掌柜说到这里,眼里的黑暗更浓,那浓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却隐有水光。

但,那也只是转瞬即逝而已。

“你和将军,原本不该是敌人的。”齐硕轻声说。

“呵呵。”杜掌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陶罐,“你听说过‘玉不双带’吗?”

玉不双带,岂有君子同佩二玉?可张九龄门下的两个学生,就像两块绝世的美玉

“我从不卖第二块玉给同一个人,也从不和人分享。哪怕我的光芒比他明亮,也不行…我只喜欢独自站立,宁可做某片黑夜里唯一的星,也不做后羿时代的九个太阳。”

杜掌柜平凡的面孔带着某种令人畏惧的黑暗与力量,他是齐硕见过的唯一个,有资格却从不佩玉的男人。

只见他拿起一本账簿,声音亲切:“你可知道,我这些年除了经营玉器铺子,还做什么生意?”

在玉器铺的账簿下面,压着另一本更厚的账簿,杜掌柜把那本账簿打开,满纸朱红,“我的货物,是‘秘密’。那是极危险的货物,特别是对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。看看,你替我肃清了多少….我的敌人,这几年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。”

齐硕一直以为,她的营生只谋财,不害命。原来,她报酬丰厚的每一单生意,进出的都是人命。

看到齐硕脸上的神情,杜掌柜淡淡地问:“怎么,觉得我很可怕?”“我只是觉得….”.红衣少女侧过脸去,“有些惋惜罢了。”

齐硕没有告诉杜掌柜另一些事,一些她自从被雇用之后,就很少想起来的往事。

尾声

她是齐硕,也是麒獁,她是红衣夜行的小贼,也是皮毛鲜红的小妖。

麒獁不会偷时间,只会偷玉,它虽然也吃人类的食物,但更爱吃的,是玉。

在没有被雇用时,麒獁游荡四海寻找美玉。到过市井,也到过皇宫。

有一阵子,它躲在天下至为华美的大明宫藏宝阁,享受四方进献而来的美玉与达官贵人供奉的珍宝,它从来不缺食物。

可是那些贵重的玉,渐渐都变得味同嚼蜡。

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也许是吃过的玉太多了,再也尝不出当初美好的滋味。

直到它得到那块玉,从少年御史身上偷来的那块玉。

四四方方的一块白玉,冷硬如石头,看上去半点儿也不名贵,它放到嘴里咬了一口,却再也没法忘记那味道。

那是它这辈子吃过的,最好吃的玉。

麒獁喜欢偷玉。

每个人都有一块珍贵无价的玉,失去了那块玉,男人和女人都会加速老去。天子也不例外。

那日在铜镜中,令天子感到凄惶的,并不是流逝的时间;让他颓丧疲惫的,也并不是衰老本身。张九龄说得对,重要的不是被偷走的时间,而是被时间偷走的那些东西啊。

所以,御史杜清昼自从丢了那块白玉,终身不再佩玉。

“当你应对敌人时,也要当心,别碰碎了自己与生俱来的那块玉。”老师张九龄曾告诉两个学生,“最好的玉和最好的自己,一旦失去,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”

“真正的美玉,是你年少正直的初心。”

燃烧着梦想的热忱,浸透了友情的汗水,朝阳般璀璨无畏的勇气年少正直的初心。可世上很多人,不知不觉地,亲手将这块无价的玉丢弃了。

这,就是麒獁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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