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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四个人的围堵,怎么才能突围?

阿顺一边后退,一边琢磨下策。在他身前,逼来四个手持镀锌管的混混,阿顺认得左二那个矮子,两鬓剃平,额头留一绺毛,左耳戴一耳钉,名叫艾佳博,两人是同班同学。昨天的考试,矮子让阿顺给他瞄一眼数学选择题的答案,阿顺没理他。考试后,阿顺的后脑勺就挨了矮子一巴掌,矮子仗着自己有大哥罩着,在学校跋扈惯了,他没想到阿顺敢还手。阿顺转过身,一拳揍向矮子的太阳穴,当场就把对方揍趴下。矮子缓了很久才站起来,看了看高他一个头的阿顺,明白自己单挑的话不是对手,只恨恨说“你等着”。阿顺没当回事,结果今天放学后,就看到矮子带了三个同伙,把他堵进校外的死巷。

集中火力对着矮子一个人揍——这是阿顺很快得出的决策,他明白今天免不了被一顿毒打,与其护头求饶,不如也让他们付出点儿代价。四人挥舞着棍棒跑过来,阿顺迎向前,用左臂挡住棍棒,看准矮子的鼻梁,又是一记重拳。

终归是寡不敌众,四根铜管往阿顺身上打,声音吃进肉身,发出沉闷的“嘭”“嘭”声。阿顺用书包挡头,有棍子抡向他的小腿骨,疼痛在他体内炸开,人一下子跪地,躺倒,身子蜷成虾米状,双手护住头,书包绷破,纸张飞出来。他们对着阿顺曲着的膝盖骨敲,那狠劲是打算把他打成残废。硬铜管碰硬骨头,“铛”“铛”响,阿顺咬着牙,尝到了一股咸,嘴唇被咬破了。

“在我这里搞事啊?”混乱中,阿顺听到一个清冽的女声,以为自己被打出幻听,没想到击打渐渐停下。

四个混混顿时站定,有两人还把铜管藏到身后。透过人缝,阿顺看到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红发女子,仰视加上逆光,女子看起来顶天立地。

红发女子把烟头?到墙上擦灭,烟从口中冒出来,“在我认出你们前,立刻给我滚。”

四人将铜管扔地,一溜烟跑没影。

阿顺盯着掉地上的烟蒂,上面印着一个红色唇印。

红发女子走向前,蹲下身,伸手揭掉粘在阿顺身上的白纸,拿起看了看,上面画的是一艘船,浪花撞击船头,迸裂成无数闪亮的水珠,女子赞叹道,“画得不错嘛!”

阿顺闻到了一股香味,他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,但一定是春天某种花的香气,丁香?茉莉?玫瑰?樱花?或者兼有。他瞄了一眼女子:长着一副鹅蛋脸,额头雪白,细眉,双眼皮,眼珠深黑,鼻尖圆润,在冬日的寒气中粉莹莹的,左脸颊有一颗痣,像是点缀,使其看起来有一种孩子气的俏皮。她抿嘴微笑着,嘴唇很红。

“你头流血了,没事吧?”红发女子又问,伸手想把阿顺搀起。

“没事。”阿顺低低答道,回拒对方的搀扶,自己撑坐起来,扶着墙站立,大口地喘气,有血珠顺着头发滴落在地,阿顺用手抹头。

“你有点眼熟,”女子看着阿顺的脸,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

阿顺拾起地上的课本和画纸,收进书包内,拉链拉不上,敞开着。

“吕丹顺。”女子捡起一本课本,看了眼签在扉页的姓名,递给阿顺,“我记起来了,上个月,你作为证人被叫到派出所,是不是?当时我在龙江路的茶房里打麻将,几个便衣过来抓赌,我从后门溜走,在后巷撞到的人就是你吧?后来我给抓到派出所,警察让人来指认,最后把我给放了,你铁定是没供出我。”

阿顺拍拍身上的灰尘,没有说话。头在簌簌滴血,他随手拿一张画纸摁住伤口。

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女子问。

阿顺刚想说话,女子举起拇指,指着后方的学校,“我之前也是这里的学生,高二打了班主任,被学校开除了。你可以叫我虹姐,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,没人敢再欺负你。”

阿顺有点失望,错身闪过女子,一瘸一拐往巷口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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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放学,在校门口,阿顺又看到秦虹。那头红发在乌糟糟的人流中像火一样扎眼,阿顺咯噔一下,心中装不在意,脚步却不自觉往火光处走。

“阿顺,”秦虹走近,看着阿顺,笑了,“怎么把头发剃成这样,不好看。”

阿顺下意识摸了摸光头,昨天被矮子敲破头,留了疤,处理起来麻烦,他干脆让理发师剃成光头。

秦虹递给他一个海蓝色书包,“你这个拉链坏了,还背啊,这个送你。”

阿顺没接,秦虹拦住他去路,“别不领情,拿着!我也有事想找你帮忙。”

阿顺只好接过书包。

“我请你吃饭。”秦虹揽住阿顺肩膀,把他拐进附近一家饭店。

“你看,你上次帮了我,昨天我帮了你,现在我又找你帮忙,我欠你个人情,下次还你,怎么样?”秦虹双手撑在饭桌上,看着阿顺说。

“帮你什么?”

秦虹捋起左袖口,平摊左臂,亮出手腕处的刀疤给阿顺看,“年少时不懂事,留了这个疤,丑死了,我一直想文一个漂亮的图案覆盖掉,但文身师设计的都太土了,不是花就是蝴蝶,我昨天看你的画,画得真好,所以想请你帮我设计个图案,既能盖住这个疤,看起来又好看。”

阿顺瞄了那道刀疤,一条细长的粉蚯蚓,当时割的时候,想必流了不少血。

“缝了六针。”秦虹把袖子放下,“能帮吗?”

“如果给你设计出满意的图案,”阿顺停顿,看向秦虹,“你刚才说,欠我个人情?”

“对。”秦虹伸出右手,“以后需要帮忙的尽管说。”

“好。”阿顺跟秦虹握手。

秦虹看阿顺,还是笑,“你头型太尖,不适合光头。”

阿顺熬了一个通宵,根据疤痕的颜色和形状,设计了四版图案,最终选定一个图案,在放学后把图纸交给了秦虹。

白纸上画的是一座喷发的火山,那道疤痕,被阿顺设计成火山喷发后环绕在山间的粉色烟雾。秦虹看了又看,抬头的时候是雀跃的表情,那表情作不了假,阿顺明白,秦虹是真心喜欢。

“太好了!”秦虹说,“这就是我想要的。”

“课堂上随便涂的,”阿顺轻描淡写,“你喜欢就好。”


近看,才看出秦虹的肤色雪白,手腕皮肤下的蓝色静脉分明,整座火山覆于其上,好像山口喷发的岩浆是经由这些脉络涌送。那道粉雾萦绕山间,微微凸起,看起来似有立体效果。阿顺看得入迷,直到秦虹催问“怎么样”,才缓过神来,支支吾吾,“好……比我画得好。”又补了一句,“完全看不出来有伤疤。”

“你摸摸看?”秦虹把手腕伸向阿顺。

阿顺右手食指轻轻摁了一下伤疤,冬日手指带静电,阿顺听到“啪”的一响,收回,问秦虹,“疼吗?”

“早没感觉了。”秦虹笑,“刚开始留这个疤时,别人看到都问怎么来的,还装作很关心你的样子,无非是想看我笑话,后来为了遮住,我夏天都穿着长袖,现在好了,我以后可以大摇大摆地露给人看,多好看啊。”

秦虹做了一个手腕朝外的走路动作,一摆一摆的,像只企鹅。阿顺看着笑了。

“我们挺有缘的,”秦虹问阿顺,“你今年几岁?”

“19。”

“你猜我几岁?”

阿顺想了一下,“27。”

“你还真无趣啊。”秦虹翻白眼,“猜得可真准,我看起来真的有这么老吗?”

“你看起来像20。”

“得了吧,现在找补没用了。你这人真不会说话。”秦虹看着阿顺,“做我弟弟怎么样?”

“虹姐,”阿顺问,“你真的忘了吗,我们小时候做过邻居。”

“不会吧?”秦虹盯着阿顺的脸看,恍然大悟,“你是小顺!?”

阿顺点头,“小时候,你高高的,头发长长的,经常带我玩儿,我喜欢抓你头发,你老打我手,你大我8岁,我记得很清楚。”

“我想起来了,那时你嘴可馋了,老缠着我给你买零食,我就买超级辣的辣条给你吃,想让你长长教训,结果你反而吃上瘾了。”

“对,我们俩一瓣一瓣撕着吃,辣得舌头疼,张着嘴哈气,让口水滴下来,看谁挂得长。”

“太傻Bi了。”秦虹笑,“原来是你啊,怪不得我总感觉跟你亲切,一转眼你都长这么高了。”

“你倒是没怎么变。”

“我怎么可能没怎么变?”秦虹诧异,“那时我可是乖乖女。”

“没变。”

“你们还住之前那个地方吗?”秦虹转问。

阿顺点头,“有空去我那里坐坐。”

“现在就有空,”秦虹说,“走,去看看,顺便见见我叔。”

“我爸他不在家。”

“买点熟食和小菜,等叔回来一起吃呗。”秦虹说,“你带路,那个地方我有十几年没去过了。”

“我爸他去年9月离家后,至今没有回来。”阿顺说。

“咋回事?”秦虹惊讶。

“每天就喝酒,睡觉,嚷着生活没意思,后来就消失了,在窗台给我留了存折,”阿顺说,“我找过,也报了警,人没找着。猜应该是死了。”

“人没找到,怎么能这么说。”秦虹说,“一定是出去打工了。”

“他走之前,身份证、钥匙、钱包都没带,衣柜里少了一件他结婚时的旧西装,除非是被人骗去做传销,才需要这种行头。”阿顺低低笑。

秦虹不知道怎么回,脸露歉意,好像阿顺如今的境遇,跟她的离开有关。

“虹姐,”阿顺问,“我帮了你,你也帮我个忙呗?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想帮福哥做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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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虹喜欢雪,也讨厌雪。喜欢它的白,也讨厌它的易脏。刚下雪的清晨,天地白茫茫一片,哈出一口气,仿佛自己肺腑都是干净的。之后积雪被人踩过,被车碾过,世上的乌烟瘴气落在上面,到了晚上,成为路边一摊污泥,秦虹看了直犯恶心。

她15岁那年跟妈妈搬家,就是在冬天,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雪,她们傍晚离开,路中的雪黑糊糊的,鞋子踩上去“咯唧”“咯唧”响。走过小顺家门口,她看到小小的男孩站在门外,脸冻得通红,正朝着她挥手,秦虹对小顺遥远地笑了笑,她清楚,从此之后,他们就是陌生人了。

秦虹的爸爸做生意失败,欠了高利贷,还不上,被人拉到一间毛坯房,喝烟灰水,用辣椒喷雾喷眼,橡皮锤砸左手尾指,折腾一夜后,放他去凑钱。他东拼西凑还是还不上,只能一跑了之,剩下秦虹和她妈。两个讨债人上门,在房间坐一天,也不说话,开饭的时候跟着上桌,晚上七点打开中央一台看新闻联播,烟一根接着一根抽,烟雾笼在天花板上,久久不散。秦虹躲在房间瑟瑟发抖,她妈终于忍不住了,说“你们到底想怎么样?”,一人说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,我们不为难你们娘俩,房子按照市场估价,多出来的我们补还给你们,少了就算了。这房子产权登记你们夫妻俩的名字,当初你男人跟我们借钱时,签了名作了担保,现在人跑不见,说明钱是还不了了,我们不得已才来找你,劳烦你再补个名字,我们不会再来打扰。

秦虹和她妈搬进城郊的廉租屋。楼与楼间隔近,她们住在三层,窗户终日没有射进一丝阳光,冬天冷风却四面八方漏进来。屋内没有晾衣的地方,只能撑一根竹竿放在天井里晾,结果自己的内衣经常丢,后来只好在窗边拉一条铁丝,把衣服拧干,挂在上面。冬天早上上学,要早起半小时,把被冷风吹得硬邦邦的校服拿下来,放在暖气片上慢慢捂。有几次没来得及,只能囫囵穿上,遍体生寒。久而久之,衣服干脆不洗,在上面喷点香水了事,结果身上带着异香,这味道在班里慢慢成为一道屏障,划分了她与其他同学的不同,她被孤立成异类。倒也乐得自在。

17岁那年,有个电话打到家里,是外地的警察,一中年男子死在异乡的一间出租屋内,死因是心力衰竭,从钱包中翻到的身份证上看,是秦虹她爸。警察让人去认尸,妈妈说好,把电话挂了,继续睡觉,自从她住进了这间屋子后,就变得很爱睡觉,一天能睡半天。

一个月后,电话又来了,这次是秦虹接听,对方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,说尸体准备火化,让家人过去交费,拿走骨灰。那是十月中旬,叶开始落,秦虹跟福哥拿了两千块,穿着一件加绒内衣,套一件浅绿毛衣,再披一件白色棉外套,一个人坐火车,目的地是福建沿海一个叫屏潭的城市。

火车到了中部,气温上升,秦虹脱掉外套,再往南,她仍感到热,索性把毛衣也脱了,一觉醒来到了福建,阳光猛烈,车窗外完全是夏日的光景,她单穿一件长袖,额头密密麻麻冒汗。她找去父亲工作过的码头仓库,一位工友带她吃饭,工友说话带着闽南口音,她几乎听不懂,全程支吾应答。

之后又坐了两小时大巴,到了丛山围簇的殡仪馆,交了钱,工作人员拉开冷藏柜,让秦虹辨认尸体,只是两年没见,一个人的变化就可以这么大,人瘦得脱了相,头发几乎掉光,两腮凹陷,嘴巴收缩,脸上覆着一层霜,左手尾指由于骨折向上翘着。秦虹点了点头,尸体很快烧成白骨,装进骨灰盅

殡仪馆建在山麓,辟了一大片平地作停车场,火化完,秦虹抱着骨灰盅从室内走到室外,被强烈的日光晃得眼睛生疼,整个停车坪此刻空旷、干净、安静,没有停一辆车,倒像是一处停飞碟的所在。她走到停车坪的边缘,往林深处看,都是绿油油的树,树叶与树叶摩挲,哗哗地响。

同样的国家,同样的时刻,为何差异会这么大,她的家已经步入冬天,这里还是生机勃勃。她看着小小的骨灰盅,想着里面化成灰的男人,除了欠钱跑路没有担当外,好像也还是一位称职的父亲。那时的他,曾跟她说过,等她长大后,带她去福建沿海城市晒太阳。秦虹记得清楚,爸爸当时说的就是“晒太阳”,好像在家里晒不到或者晒不够似的——同样一个太阳,哪有不公平的道理。她没想到,如今真的来到了南方,才见识到堂堂太阳也是可以不公平的。而她的爸爸,跑路的时候躲到了这样一个阳光充足的福建城镇,最后还是死在黑漆漆的房间里。

秦虹看了看左手腕上那道粉色的刀疤,她明白之前那个寻死的自己,从此会离她远去。相比活着,死是这么的冷、丑陋、漆黑、轻飘飘。她把骨灰盅拧开,沿着停车坪边缘的石壁倾洒骨灰。那一刻秦虹决定,之后要热热烈烈地活,哪怕是忤逆一切。

她不再努力去当一名好学生,她脱掉那件冷冰冰的校服,成为福哥的女友,尝到了飞驰的快乐,风撩起了她的头发,路边风景瞬息万变。她逃学,打架,抽烟,染发。有一次班主任在班上对她破口大骂,说她是社会败类,只会给班级拖后腿,让她出去罚站。她笑嘻嘻地走出教室,这个笑激怒了老师,老师问她笑什么笑,秦虹说,“您太严肃了,这对身体不好。”老师气得发抖,骂道,“没教养的臭婊子,你妈是有多烂,才会教出你这种烂人来给我添堵。”秦虹止住笑,面向同学,“骂人水平不够,用妈来凑,这是犯规。”底下有一阵小骚动,老师彻底失控,往秦虹脸上扇了一巴掌。秦虹复笑,然后双手扯住班主任的头发,将她从讲台台阶拉下来,右脚再狠狠一绊,老师身子撞到课桌,摔倒在地上。

秦虹天不怕地不怕,没人敢欺负她,连福哥都怕她。她说往右,福哥就把摩托车头往右拧。她说快点,福哥就踩死油门。她说今晚不想做,福哥就不敢碰她。她跟福哥说,我想去明晃晃的南方,远离这灰蒙蒙、乌糟糟的地方。福哥说,没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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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后来管不了秦虹,好像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,她有时看秦虹,带着一种陌生的眼神。秦虹突然就可怜起来,内心比较两人的岁数,发现妈妈要60了,这是人老了,没有心力折腾的特征吗?之前哪怕对自己愤怒或者嫌弃,说明还带着情感,还对自己心中所谓完美的女儿有所希求,但冷漠下去,剔除了感情,好像就是默认你以后的人生跟我无关。后来两人在这个不足十二平米的房间里面避开对视,背身而睡,自给自足,相敬如宾。

秦虹24岁时,她们所住的廉租房区域规划拆迁,她打算重新租一间好一点儿的房子。小区房,暖气充足。还要高层,朝南,早上阳光洒进客厅。房子面积大点,最好有个阳台,人在里面,心情会豁朗一些。还要有电视,就算不看,开着也热闹一点。

对了,还要热水器、洗衣机和冰箱,她是受够了之前洗澡要去打热水,洗衣服要抱着一摞衣服下楼去公共洗衣机洗,洗完拿进房间晾。她受够了房间永远暗沉沉,受够了床单永远冰凉凉。她受够了跟妈妈在房间吵架,隔壁就来敲门。受够了要在背阴的窗户上再遮一面布,以此阻断对面住户的窥探。受够了一到冬天,走廊里就堆满了大白菜和酸菜缸子,发酵的酸味一闻到就想吐。受够了稍不注意,一丛黑色的菌菇就会从潮湿的墙角破土而出。她受够了之前的一切,如果问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,她会答因为年轻,所以可以经常往外跑。

但是她妈妈不年轻,在这个房子里面,妈妈养出了一身病,患类风湿关节炎,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,床垫起起伏伏,就是不叫唤。秦虹表面上不说,但她心疼她妈。她急切想要改善两人的关系,而想到的办法是,换一个好一点儿的居住环境,一步步改起。之前或许没有找到换地方住的由头,如今正好借着拆迁的机会,把她妈安置到一个光明温暖的地方。为此,她跑了很多小区,比较了七间房,最后定下一间两居室。

她揣着得意,回家不以为意地跟妈妈说,“妈,这一片规划要拆了,我打算租个好点的房子,下个月搬走。”

妈妈听到了秦虹的计划,显然也很开心。“好啊,好啊,你应该去住个好点的地方。”她打开她的抽屉,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本宣传册,拿给秦虹看,“我也正好有这个打算,你看看这个地方。”

册子封面上印着“养心园老年公寓”,秦虹疑惑翻开,首页是图片介绍:机构年初完工,毗邻晨苍公园,总占地面积5210平方米,拥有322张床位,各房间配有独立卫生间、紧急呼叫系统、有线电视。公共区域配有阅览室、棋牌室、书画室和多功能厅……

“我上周跟朋友去参观了,环境可好了,面积也大,里头各种设施很齐全,我如果住进去,平时在里面可以跟朋友聊聊天,出入也自由,万一需要看病,那里就有医生。房间虽然不大,但光照充足,每天到饭点就有人按铃提醒,拿个饭盒去食堂可以打两荤两素。一切都很方便,对我的健康也有益处。”妈妈双手交握,在旁补充。

“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。”秦虹皱眉。

“我了解清楚了,像我这种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,不用雇护工,每个月就一千五,我的存款负担得起,加上再过几年有退休金,你不用担心。”妈妈说。

听到妈妈自降为“老人”,秦虹感到诧异,“这是养老院啊,你还没60呢,怎么需要去那里?”

“我这几年的身体很差,出了各种毛病,”妈妈低声说,“那里的检查人员说,我这个身体年龄已经是老人了。”

“他们为了揽客,什么鬼话都说得出的。”秦虹生气,“你就让他们骗?”

“是我本人想去那里住。”

“不行!”秦虹说,“你别给我添麻烦,我已经租了一间很好的小区房,啥都有,咱们一起搬到那边住。”

妈妈摇摇头,“我不想住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不想跟你一起住。”妈妈冷静地复述。

“就算你不想跟我一起住,我也不会让你去养老院!”秦虹吁叹,“你去养老院,周围人会怎么看我?他们会说我遗弃你,不照顾你,才把你丢到那个地方。求求你,为我考虑考虑。”

“那不是养老院!”妈妈突然朝着秦虹吼,“你说让我为你考虑,这些年你为我考虑过吗?你疯疯癫癫闹自杀为我考虑过吗?你染那个鬼头发为我考虑过吗?你打老师、不上学为我考虑过吗?你去跟那些坏男人鬼混为我考虑过吗?你知道周围人都怎么说你吗?我听得都要吐了,还要给人装笑脸!”

“他们说我什么了?”秦虹冷冷说。

“你不知道啊?也对,你每天优哉游哉地溜出去,这些话就只能冲着我说。我造什么孽,好好的一个人,摊上了你爸和你这两个倒霉鬼!”

“他们说我什么了!”秦虹将手中的公寓册子掼到地上。

“他们说,看到你跟不同的男人去酒店,说你现在年轻漂亮,可以靠男人的钱,以后怎么办。他们还听说你搞借贷,赌博,让我管管你,免得走你爸的老路。”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秦虹,“我跟他们说,我管不了你,我已经不把你当作女儿了。”

秦虹抬头盯着头顶上的一盏灯,眼泪仍然滚滚滑落。

“你知道吗?当时要不是怀了你,我铁定跟你爸离婚。因为你,我才跟他过下去,也因为你,我落到了这个境地。”妈妈说,“现在,我就一个心愿,大家各过各的,我不求你,你也别管我。你住你的小区房,我住我的公寓。这些年,我一看到你,心里就极度不舒服,是你让我一遍遍意识到,我沦落到此,是自找的,我活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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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福哥开着摩托行夜路,漆黑的前程突然横着闪过一道巨大的蓝光,蓝光似长触手,往天空绵延开去,福哥心脏被震得一紧,刹住车,等待轰然而至的雷声,然而四面却静得出奇。他年轻时好斗,仗义,身材高大壮实,用拳头和胆识让人服气。面对前方的对手,不论多少人,手持什么样的武器,他从来没有怕过,总能杀出条血路。如今却在这样一道光前畏缩了。他是一个信命的人,信命的人会为自己人生的关口找征兆,他跟秦虹说,咱们该换一种活法了。秦虹问,换啥活法?福哥说,之后的人生将暗流汹涌,像无声雷,裂变发生在不可见之处。秦虹习惯了福哥有时用这种神叨叨的口吻说话,在失眠夜里或者做完爱后,她听完会“嗯”一下。但这次福哥不同以往,她自然也不能以“嗯”敷衍,就问发生了什么?福哥说,我明显感觉到时代不同了。

好像存在着一条界限,跨过这条线,人们突然就变得务实起来。之前大家伙崇尚拳头,谁更有能力,就更具威严。福哥就是靠着这个魄力,成为这个城区的大哥,风光时,所有无出路的年轻人都想加入福哥的帮派。可一转眼的功夫,这些年轻人就作鸟兽散,他们被各个城市快速兴起的产业消化殆尽,成为车间的工人,饭店的服务生,租房公司的中介,风尘仆仆的快递员,夜总会的保安。奋进一点的人,报了成人自考。路上不再有无所事事的年轻人。喊打喊杀的日子,是没事可做的日子,大家有满腔热血急需挥洒,当然选择声势浩大的一方,义字当头,赴汤蹈火。那时为大哥挡刀,顶罪,会被同行当作一条好汉。如今有钱才有权,江湖是过时戏,还玩老一套,只会被大家哄笑。

有个手下叫黄树权,得势后,自立门派,一次酒醉后跟他人笑话福哥,“他很能打是吗?我新开了一家夜总会,你们谁帮我传个话,让他来替我看场子,给他开高薪。”

秦虹知道后,一个人去了对方的场地。黄树权上来忙不迭道歉,说醉话不用当真,希望福哥大人有大量,不要跟他计较。改日他组个局,希望福哥赏脸,大家一醉化误解,共谋发展。

秦虹挥挥手,笑吟吟说,你看我这个样子是来计较的吗?她接过黄树权嘴上的烟,吸了一口,低声说,我这次来,阿福并不知道。

黄树权这才仔细端详秦虹:化了淡妆,喷了香水,穿着一件黑色深V领的超短连衣裙,黑丝长腿下蹬的是一双尖头罗马高跟鞋,风姿绰约。黄树权转头吩咐手下开了间VIP包厢,挠挠头对秦虹说,那我今晚可要好好作陪。

两人在包厢坐定,黄树权递给秦虹一本酒水单,秦虹翻开第一页,手指头循着白兰地威士忌两个类别,各点了靠上的两瓶,又加两打啤酒。之后唱歌、喝酒,秦虹脱了高跟鞋,站在沙发上跳舞,又俯身在黄树权耳边吹气,“我这次来,是另有所图。”

黄树权被秦虹的酒气撩得难耐,手环着秦虹的腿,见秦虹没有阻止,于是游走而上,说道,“原来虹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啊。”秦虹把芝华士瓶里剩下的酒对嘴喝干,曲指敲了敲椭圆形瓶身——“叮”“叮”,说,“有人说你们这里卖假酒,以后我替你作证,百分百真酒。”之后握住瓶头,对着黄树权头顶狠狠地掼下,“假酒哪有这么上头!”第一下没有掼破,秦虹又掼第二下,瓶身仍结结实实。黄树权痛到失声,退至沙发角落,捂住头部啊啊叫唤,血汩汩地从指缝流了下来。

秦虹狠狠地把瓶子掷向地面,终于碎成一地煌煌,之后她穿上鞋子,踏在玻璃渣子上——“咯吱”“咯吱”地走,门外的手下听到动静,涌进包厢,秦虹身站不稳,摇晃着对黄树权说道,“怪不得没人用洋酒瓶敲人,真他妈不趁手。”又对堵门的人喊,“站开!”黄树权挥挥血手,人群顷刻让出一条道,秦虹听到身后有声音喊,“跟赵开福说,以后我不欠他的。大家走着瞧!”


这一夜过后,几个向福哥贷款的人像是通了声气,共同赖账,逼得福哥亲自面谈,“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,还了还是朋友,以后遇到困难我能帮的会尽量帮,实在有难处我可以再宽限几天,但想坏了约定,说实话我也不会怎么样,但我保证你以后的人生一定会付出更大的代价。”声调沉稳,中气十足,大家知道福哥说到做到,纷纷还钱。

剩一个叫庄建的人没有动作,黄树权私底下给他壮胆,出去躲个一两年,赵开福就没有威胁了。如果他还想使过去那种威胁家人的手段,铁定搞他入狱。庄建于是消失无踪。福哥找去他家,见他的妻子和一对小儿女待在一间三十平的昏暗平房内,想到秦虹叮嘱“祸不及家人”,不忍让女方签下债务转让的协议,默默走了。黄树权无计可施。

所以听到福哥说,咱们该换一种活法了,秦虹渐渐心领神会。她明白要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,让人不欺负,单单能打是不够的,还要有权势。权势靠钱,“钱怎么来?”福哥问。“先注册一家公司,贷款。再以你的身份、资源发展娱乐产业。”秦虹答。

秦虹给福哥换了一身行头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西装笔挺,皮鞋锃亮。把那辆雅马哈重型机车贱卖掉,换了一辆黑色奥迪,经熟人介绍,攀交之前看不上的官场朋友。特意叮嘱福哥,不要带人去洗浴城谈事,“胸口的虎文身显眼,匪气太重,会让对方有压力。”福哥言听计从。

福哥酒量大,话说得溜,懂得投其所好,三言两语就把场子热起来,成为酒桌的焦点。散席后,安排司机把客人稳稳当当送回家。一些身经百战的领导通过酒桌看人,第二次你还能把对方约出来,说明他认可你。第三次福哥在喧哗间掐准时机表明心意,“那些正规行的贷款审批手续复杂,谈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批复下来,我手上的项目已进入施工阶段,资金紧张,听说局长跟晨苍信用社的主任是好兄弟?”对方醉眼朦胧看着福哥,让他明天到他家谈。隔天,福哥在对方家里的客厅坐了不到半小时,跟局长聊了一些未来的谋划,得到一句“我看好你”。福哥起身离开,放脚边的LV提包不动,里头装着三大捆现金。

很快“同意贷款通知书”就下来,福哥包下步行街二楼,把墙面打穿,重新装修,开了一家KTV。后来又开了饭店、洗浴中心和夜总会,给秦虹开了一家服装店,起名“天彩”。三年时间,钱运转了起来,快得仿佛剌剌有声,他的地位牢固,仍是这个城区显赫的大哥。

黄树权收敛气焰,关停市中心的夜总会,避开与福哥的竞争。他脾气越发暴躁,把头发剃光,脑袋亮着一道疤,叭叭吸着雪茄,点着疤跟人介绍:“福哥和虹姐的杰作”。一不顺心就对着人打,把下属打进重症病房,花了不少钱私了。有人说,再这样下去,迟早会闹出人命。福哥只当作笑话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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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秦虹遇到了阿顺。听到阿顺说,“我想帮福哥做事。”

不管怎么说,福哥能够东山再起,靠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。后面虽有意识在洗白身份,但秦虹清楚,一旦之前的利益链条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,就如同多米诺骨牌倒塌,不可能全身而退。说到底,看似自己掌控方向盘,其实是被浪涛推着走。把命置于随机与未知,要爬得高行得远,就只能信运。于是运可以造,福哥供奉关公,凡事遵循风水大师指示,出资建设秀明山顶佛堂,只求日日海阔天空。秦虹心眼儿敞亮,这些无非是求个安慰——有个物事傍依,总比没有好。

但她不愿把阿顺拉上船。

“你以为跟福哥做事很威风吗?”秦虹口气变冷,“你能干吗?”

“别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。”阿顺说。

“你不是这块料。”秦虹说,“你下不了狠手。”

“不试试怎么知道呢?”

“三年前,有个人欠了福哥一笔钱,开车跑路了,如今连本带息够在这里买一套房,”秦虹问,“人至今不知去向,让你去要回这笔债,你能怎么做?”

“先找人。”阿顺喏喏。

“怎么找?”

阿顺头侧一边,思考一会儿说,“到时自会有办法。”

“我告诉你怎么找,这人有个妻子和一对儿女,把他妻子抓起来,逼她说出丈夫的藏身地,把丈夫揪出来后,单单揍一顿是不行的,必须让他感到害怕,他才会想尽办法还钱。所以人抓到后,要关起来折磨,折磨还要有个程度,不能闹出伤残或人命,否则自己也得进去。这时下手就要又准又狠,比如拔指甲或牙齿。”秦虹吓唬阿顺,“我把他家地址给你,你先去把他妻子抓来,怎么样?”

阿顺沉默,又说,“不用牵连到他的家人,有别的办法。”

“什么办法?”

“你说他开着车跑路了,车和人至今没找着,那找一辆相同的车,套同样的车牌,深夜的时候去十字路口撞路灯,撞红绿灯,然后逃窜,把这车藏起来,警方事后调监控,搜捕车辆,借警方的力量找到这个人。”阿顺问,“这样行不行得通?”

“是个好办法,就是有点不值当。”秦虹点点头,“你看,你这么聪明的脑袋,假如跟我们混一块,以后尽往坏事上使劲,可惜了。咱们当个朋友就好,没必要混到一块去。”

阿顺丧气,最终说,“你说得对。”

“为什么想帮福哥做事?”秦虹又问。

“挣钱。”阿顺答,“高考我是没指望了,我想转读美术生,需要钱。”

“要多少,我给你。”秦虹说,“以后有的时候再还。”

“不想你借我,我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
“这样,寒假我给你报个驾驶班,学成后一有空就给我当司机,给你开工资,怎么样?”秦虹说。

“可以。”阿顺若有所思,点头,其实心里雀跃。

阿顺投入十二分精力去学车,拿到驾驶证的那天,他给秦虹打了个电话报喜,秦虹让他现在到东岗村吃席,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雪,村民正在支棚,等下福哥要上台跟村民讲话,你正好赶得上吃饭。阿顺电话刚挂,羽绒服上就粘了雪粒,他抬头看,阴天里无数点白。

到了东岗村,远远就看到酒席棚里一片混乱,人群在追赶一位瘦小、煞白的青年,阿顺站在路口不知所措,听到有人喊,截住他!眼见青年跑到跟前,阿顺一挡,一撞,那人跌坐在雪地,被后头的人薅住头发,擒住手,有人对青年扇耳光。不久阿顺就听到身后传来警笛声。

福哥刚刚在台上讲话时,被人窜上台用刀捅了心口。阿顺跑到台上,看到秦虹跪坐着,正抱着福哥的头,那天秦虹穿着一件粉色的羊毛大衣,染了大片鲜血。阿顺近前,福哥已经闭上眼睛,秦虹眼睛失了焦点,泪水凝在脸上,鼻子呼出细细的白烟。那是阿顺第一次看到秦虹流泪,他脱下身上的羽绒服,盖住秦虹,用手指拭掉秦虹的泪水,泪水像冰一样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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